聖地牙哥加州大學生物工程學教授錢煦博士,具有美國科學院、美國工程院、美國醫學院及美國文理科學院等四個院士頭銜。錢煦早在1976年就當選台灣中央究院院士,他研究循環生理學及生物醫學工程學超過半個世紀,被譽為「動力導致資訊傳遞及基因表達機制」的先驅。
2011年10月25日,歐巴馬總統在白宮授予他「國家科學獎章」(National Medal of Science),表彰他對心血管生理學和生物工程學的貢獻。上月25日,紐約美東華人學術聯誼會年會也公開肯定他在生物醫學工程上的卓越表現,82歲的錢煦獲獎後發表專題演說「生醫科技與人文社會的互動」。用深入淺出的實例,闡明科學與人文社會的相互關係,所有的學術都是為了追求真理、造福人群。充分展現他深厚的科學底蘊與豐富的人文素養,讓全場聽眾感受他半世紀科研熱情,也言傳身教具體實踐「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錢煦會後接受本報記者近兩小時專訪,談研究充滿熱情,談家學無限感恩,談到同獲美國四大院的肯定,謙沖為懷的錢院士以「超乎想像」自謙;對全球華人而言,錢煦不辱家學所開創半世紀卓越科研人生,才真是讓人「超乎想像」,嘆為觀止。以下是訪談摘要。
總統頒獎 華人之光
問:美東華人學術聯誼會頒給您「卓越終身成就獎」,譽為「動力導致資訊傳遞及基因表達機制」的先驅,能談談您在過去半個世紀研究歷程的成就嗎?
答:我從台灣大學醫學院畢業時,就面臨做臨床醫師還是基礎研究的選擇。因為我喜歡創新,就選擇了科學研究。台大醫學院畢業後,到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生理學博士學位,專攻循環生理。1957年畢業後,留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究失血狀態下的功能代償,包括交感神經、血液粘度、血液流動等相關變化。
我發現血球可因血流的動力而變形(彎曲、折疊),因此減低血液粘度,使血球能通過微血管進到組織中,闡明「血球依血流動力而變形」的原理。這包含細胞膜有足夠大的面積(相對其體積而言)以及紅血球細胞膜結構具有容易變形的特點。很多心血管及血液病,由於血流變慢、紅血球不易變形且易聚合,因此提高血液粘度,增加血流阻力,使血液流動更慢。基於這些發現,現在臨床上以降低血液粘度來治療心血管疾病,有助於病人手術後的恢復。
問:您在哥大近20年的研究做得不錯,後來怎麼會轉到聖地牙哥加大?
答:那時候聖地牙哥加大有位馮元楨教授,從航太學轉課題,從事生物力學研究,極有成就,被稱為「生物力學之父」。他在70歲退休前,尋找接班人,就找到我。我最初不想去,但他們多次邀請,我兩年後才去。我去的主要原因是那裡發展機會很大,當時生物工程僅有五位教授,是一個系下面的六個單位之一。我認為要發展必須單獨成立一個系,經過五年的努力終於建成了,現在有25位教授。
問:您在聖地牙哥加大血液力學研究又有那些突破?
答:在聖地牙哥加大,我把重點轉移到血管內皮細胞。在直行血管中,血液流動比較順暢。但在血管分叉處,血流就會打旋。我經由實驗顯示,這兩個部位的血管內皮細胞對這兩種血流形態有不同的反應,包括由血流引起的分子訊息傳遞、基因表達及細胞功能的調控。其結果是,血管分叉處容易發生類似發炎的變化,導致動脈硬化。動脈硬化是很多心血管疾病的基本病變,如心肌梗塞、腦中風等。
過去的研究比較重視化學因素對人體的影響,但這些研究顯示物理因素也會導致血管內皮細胞的功能變化。物理和化學因素相互影響而引起的血管內皮細胞變化可以解釋動脈硬化的發生機理。
這個原理有助於開發研製新藥,用來預防、治療動脈硬化引起的心臟病、腦中風等。
問:您的研究成果廣受肯定,也享有同時獲得全美有四個院士頭銜的殊榮。您最看重哪個院士頭銜?
答:能獲得四個院士,超乎我的想像。全美大約有六位具有四個院士的人。總的來說,我覺得工程院士對我是最難。我非科班出身,沒有工程學位,能夠成為工程院士,意義特別重大。
問:您2011年獲得美國國家科學獎章,歐巴馬總統在白宮親自頒獎,讓海外華人同感驕傲,能說說當時的感受嗎?
答:我對獲得美國國家科學獎章感到意外。那次獲獎者共有七人,我是唯一的華人。在白宮頒獎是一個極莊嚴的儀式,歐巴馬總統親自一一頒獎佩戴獎章,他熱誠肯定的談話,親切感人。我們全家三代都去參加,終生難忘。聖地牙哥加大工學院把我得獎消息在前庭大銀幕上放了一個月。當地華人開會慶祝,讓我感到非常欣慰;這項榮譽屬於所有的合作夥伴、所有的華人。
問:您今年82歲,現在還忙於教學研究,工作精神真令人好奇。
答:我做科研是因為喜歡,而且也覺得可能會對人類有貢獻。我們的生命有限,人生在世總希望不論大小對世界有點幫助,這樣一生會覺得快樂和滿足。
我凡事看正面,從不沮喪。我申請科研基金雖然常成功,但也會失敗。在失敗的時候,我就仔細研究評審的內容,依此改進,再提出申請。這些評審,一般都有道理,是自己沒有看到的。
問:您的科學與人生真是精彩,能否給有志於此的年輕人一些提示?
答:我給所有年輕人的忠告是,第一是做工作要有熱情。不管你做什麼,都要喜歡你的工作。
第二是時間管理。時間是公平的,對每個人都一樣。但時間怎麼用,很重要。我很重視時間管理。在小時候,我沒有手錶,就學會猜測時間。在路上走的時候常猜現在是什麼時候,然後再去鋪子裡看鐘,依此校正猜測,學到愈來愈準。我喜歡看美式足球賽關鍵的最後兩分鐘,常常勝敗就在這兩分鐘內決定,要看教練和球員們怎麼利用這段時間。我對任何事件的期限很看重,儘量在限期前早期完成。
第三是追求卓越。我對做研究,寫文章申請書,講演教課,都盡量做到我能力最好的境界;這不是要十全十美,而是在能力和環境限制內做到最好。我對學生說,初寫文稿要修改到感到厭煩後還要再看三遍。
家學家訓 傳誦一時
問:您出生於名門望族,能否談談您的家學?
答:我從父母處學習很多。我的父親(錢思亮)當年在北大化學系教書時,我上他的課,學到他全心準備追求卓越的態度。父親正直,公私分明。他擔任台灣大學校長、中央研究院院長時,公家東西從不私用。我們住在校長宿舍裡,因為電費由公家付,氣溫不到華氏85度不准開空調,公家的紙張不能帶回來。他的收入雖少,但辦公費從來不拿回家,都是發給校長室同仁。在他百歲冥誕時,我們三兄弟編一本書紀念,我稱父親是個完人。我很幸運有父親作為榜樣。遇到困難的事情,我就想想父親會怎麼做。父親很少告訴我們怎麼做,都是身教。我母親外向,在各種埸合談吐風生,親和力非常強,對人親切關懷。我從母親那裡也學習很多。
問:您在1976年就已當選中華民國第11屆中央研究院院士,如果不是錢院長阻擋,聽說本來可以更早選上?
答:在1972年就有一位哥大生理學教授推薦我,當時我父親遊說所有院士不要投我票;他的標準本來就很高,更認為他是院長,除非兒子是絕對特殊傑出,否則不應提名。我完全同意父親的看法,並且非常感恩。
問:你們錢氏三兄弟都很傑出。哥哥錢純擔任過中華民國財政部長、行政院秘書長;弟弟錢復歷任中華民國駐美代表、外交部長及監察院院長。能否講一下你們的相處?
答:我與哥哥錢純差兩歲,弟弟錢復比我小四歲,小時候他跟在我們後面跑。哥哥對我很好,我們因為年齡近比較親,後來弟弟大了才和我們一起玩。我們三兄弟都在台大畢業,證書上都是父親簽的字。現在哥哥和弟弟都在台灣,不能常見面。每次我和內人回台灣時,我們三兄弟妯娌在一起吃飯相聚,歡談家常,其樂無窮。
問:能否談談您的家庭?
答:家庭對事業非常重要。我成人後,一生最重要的關鍵,是和匡政結褵。1951年我們在台大醫學院同學時認識,到現在已超過60年;我們在1957年結婚,有56年美滿的婚姻。恩愛情深,互相關懷體諒。二人同一心,甲子如一日。我們有兩個女兒,她們小時候經常衝到我的書房,問我有沒有時間。不管我在做什麼,我都說「有」,我就是要在她們需要的時候,解決她們的問題。如果當時不給,以後給就沒有意義了。這裡時機很重要。女兒長大以後說,「我現在才知道,您當時其實很忙。但為了我們,你把工作放下了」。
問:您治學持家嚴謹顯然跟家學有關;有沒有受到傳誦一時的錢氏家訓的影響?
答:我們家族屬於吳越錢氏,是有錢氏家訓的。吳越國對宋朝建國有幫助,因為沒有與它打仗。宋朝編寫「百家姓」時,把錢姓放在皇族趙姓之後,排在第二位,以示尊重。我是越王錢穆的第36世孫。
錢氏家訓共分四個部分:個人、家庭、社會和國家,全長約600字。大致內容是,為人要正直廉介、多讀書蓄道德;對父母孝敬,對兄弟友愛; 對社會信交朋友,提倡公益。治國要愛民如子、利在天下。我在50歲的時候看到家訓,就翻譯給兩個女兒看。她們看後說,「這跟你們平時教育我們的內容一樣」。
問:如今錢氏在海內外各方面人才輩出,科研領域也有傑出表現,是否經常會有聯誼活動?
答:我們有錢氏宗親會,宗親包括錢玄同、錢三強、錢學森、錢永健等。兩年前,錢氏後人祭祖,我們三兄弟都去了杭州和臨安。錢學森比我高兩輩。錢永健年齡比我小,但是高我一輩。我們住在一條街上。錢永健非常傑出,他用奧妙的物理化學方法解決生物難題,測定細胞內鈣離子濃度,因此解決了很多重要的生理和病理的基本問題。這是對傳統方法的一個重大突破。但他沒有以這個成就獲諾貝爾獎,而是以另外一個成績獲得。我認為獲得諾貝爾獎是可遇而不可求,獲得諾貝爾獎的人當然都有極卓越的成就,包括好幾位華人。有些華人傑出科學家雖然沒有獲獎,但是他們的貢獻不亞於諾貝爾獎獲得者。例如吳健雄博士沒有獲得諾貝爾獎,很是可惜。
問:您熱衷協助兩岸科研發展,中國還有大學科系開辦「錢煦班」,重點栽培年輕子弟,能否評價一下在美國的台灣和大陸留學生的情況?
答:在我們那時候,大學畢業生大部分出國。台灣現在很多年輕人不願意出國,這有社會的原因,也許現在台灣環境比以前舒適,年輕人不願意出國受苦。只要有能力,在台灣還是有發展的機會。與美國科研水平相比,台灣水平還差一些,但差距在縮小。
現在,中國大陸出國留學的人很多。以前開會,遇到的華人都是台灣來的,現在大都是中國大陸人。大陸的科研也在進步,經費充足。在世界上,中國是最支持科研的國家。我剛出道時,申請美國科研經費的獲准率達到30%,而現在下降到10%以下。這對美國的年輕人有極負面的影響。我對美國的前途擔憂,科研是立國之本、經濟源頭;科研滯停,會使經濟不振,國家衰退。
問:許多華人在美國科研單位工作,已成為相當重要一股力量,您對這些華人科學家有什麼建議呢?
答:華人科學家對美國貢獻良多。我們不應該把科學想到是任何一個國家的科學,科學沒有領域界限。如果分國籍,那就領域太窄,視野就會被局限。科學成果對整個人類都有益處,不管科學家是哪裡的人。
華人的文化背景對科研很有利。我撰寫英文報告得益於受到中文寫作的訓練。我認為,中文的寫作有宏觀、中觀和微觀各方面的優點。例如中文寫作講究對仗,有正有反,對釋理很明晰,而英文寫作沒有這些。
華人一般比較勤勉,吃苦耐勞。這是一般華人家教所造成,而美國人一般沒有家訓這類的教導。因此,華人科學家要有自信。華人科學團體先把華人科學家聯合在一起,但應該由此擴展成長,走入主流社會。這樣眼光會更高,影響會更大,對華人族群也會有更多的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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